翊轩观书
2017-12-18 07:28
从《金瓶梅》这部书诞生之日起,人们就说它是一部淫书,会教坏人心。可是,大家又说它是中国文学史上,也许是世界文学史上第一本写实的作品。那么,在它背后,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呢?换句话说,西门庆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时代背景之下呢?
一个令人窒息而又风气大开的时代
关于明嘉靖到万历年间的特征,我们可以提出一些关键词,比如暴力、荒淫、佞臣、宦官、廷杖,以及厂卫组织等。在明朝的皇帝里,很难找到一个像样的,尤其是到了中晚期的时候。跟这几位皇帝相比,西门庆的所作所为就不算什么了。
明世宗前面是明武宗,年号正德。关于明武宗私生活糜烂的例子,最有名的要数豹房(宫外的行乐之所)。他在位十六年,几乎夜夜笙歌,最后在豹房驾崩。而明世宗中年以后信奉道教,他在位四十五年,有三十年是在耗资不菲的斋醮当中度过的。那些所谓的道士,向他进贡“长生不老药”,实际上是“伟哥”一类的东西。他对道术和淫乐的追求直接导致了“壬寅宫变”,自己差点儿被宫女们勒死。而他的孙子明神宗在位的四十八年中,有三十多年不曾上朝,沉湎于酒色当中。大臣死了,遇缺不补;待批的公文堆积如山,他一把火就给烧了。不理、不看、不讲、不听,就这样在深宫当中“躲”了三十多年。后来的史家曾下过一个论断:“明之亡,实亡于神宗。”(《明史·神宗本纪》)我们都知道,李自成攻破北京后,崇祯皇帝在煤山上吊而死,而且上吊之前把头发披到面前,盖住自己的脸,表示无颜见祖宗。但他其实并不是最坏的,前面那些皇帝比他更昏庸。
在《金瓶梅词话》的第三十回中,有这样一段描写。蔡太师过生日,西门庆遣主管吴典恩和仆人来保去送生辰担。这蔡太师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蔡京,他收下礼物后,说道:“累次承你主人费心,无物可伸,如何是好?你主人身上可有甚官役?”得知西门庆并无官役在身,又接着道:“既无官役,昨日朝廷钦赐了我几张空名告身札付,我安你主人在你那山东提刑所,做个理刑副千户,顶补千户贺金的员缺,好不好?”西门庆一下子就当上了“公安局的副局长”。不仅如此,蔡太师甚至顺便给送礼物的吴典恩和来保加了官位,一个做驲丞(驿丞),一个做校尉。吴典恩和吴月娘其实一点关系都没有,但他冒称自己是西门庆的小舅子,所以就得了一个肥差。吴典恩的谐音是“无点恩”,西门庆死后,他一直要害吴月娘,用尽心机要抢夺旧主的家产。
这时,说书人插了段话进来:“看官听说:那时徽宗天下失政,奸臣当道,谗佞盈朝。高、杨、童、蔡四个奸党,在朝中卖官鬻狱,贿赂公行,悬秤升官,指方补价。夤缘钻刺者,骤升美任;贤能廉直者,经岁不除。以致风俗颓败,赃官污吏遍满天下,役烦赋重,民穷盗起,天下骚然。不因奸佞居台辅,合是中原血染人。”这实际上是在讲明世宗到明神宗初年那段时间的朝政。可见,这部书不仅仅是在讲市民阶级的常人俗事,它背后还有时代意义在,它在讽刺当时的政治已经败坏到这种程度。但如果直接写“那时神宗”,不就完蛋了吗?所以就指桑骂槐。表面上是宋徽宗、蔡京,其实是指明世宗、严嵩,或者明神宗时期很差劲的臣子和官吏。
严嵩父子执掌内阁,权倾天下二十年,关于严嵩的所作所为,可参见《明史》所载杨继盛弹劾他的奏疏:“嵩乃俨然以丞相自居。凡府部题覆,先面白而后草奏。百官请命,奔走直房如市。无丞相名,而有丞相权。天下知有嵩,不知有陛下。”严嵩卖官鬻爵,并不管这个人能不能胜任,只要钱给得够多,就可以做那个官。由此,不难想象整个朝廷的吏治腐坏到了何种程度。
除了皇帝昏庸、宦官专权、奸臣当道之外,当时士大夫的意气之争也很激烈。如万历年间的东林党与宦官及其依附势力之间的斗争就演变成明晚期激烈的党争局面。要不然就是跟皇帝过不去,皇帝一上朝议事,士大夫们就指责这也不对,那也不对——那好,皇帝就不乐意上朝了。这些大臣有时在骂皇帝什么呢?用现代的眼光来看,大概会觉得他们的指责很幼稚或者迂腐,比如某个皇帝继位之后,想要追封自己的生母为太后,士大夫们就是不接受,那时的大臣认为后宫的事情也是朝政。
举一个例子。明神宗曾和一个宫女有染,宫女怀孕生了儿子,取名常洛。他喜爱的郑贵妃后来也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常洵。神宗一直想立常洵当太子,可是朝臣却认为应该立长。神宗表明自己根本就不喜欢常洛的母亲,她只是一个宫女,这下连自己的母亲李太后也得罪了,因为李太后也是宫女出身。后宫前朝一起施压,立储一事变得错综复杂。明朝的士大夫有一个特点——不怕死,动不动就一两百人跪在朝堂上哭。皇帝一气之下就廷杖伺候,常常当场就打死好多人。为了立太子的事,上下争吵不休,吵到神宗索性不再上朝,把本该处理朝政的精力都消耗掉了。明神宗死后,到底还是朱常洛继承了皇位,是为光宗。当时,他已经三十八岁,在位仅一个月就一命呜呼了。
现在我们跳脱出来看,会觉得这些士大夫很迂,他们坚持的所谓宗法制度也很反动。这些人经常是凭着意气在和佞臣、宦官争斗。
那时期的特务机构东厂、西厂和锦衣卫的势力也很大。西门庆任官的提刑所,即是东厂在地方的分支组织。这也可以证明这部小说和宋徽宗一点关系也没有,因为“理刑副千户”这个官名是明朝时候才有的。
当时,整个朝廷弥漫着奢华而糜烂的气息。如果你能够给皇帝进奉增强他房中术的“伟哥”,大概就可以做高官。“上有好者,下必甚焉”,我们再举一个例子。
张居正官至首辅,是万历时期的一代能臣,是难得的清正廉洁的治国之才,历史课本中对他赞誉有加。可是,他的私生活淫逸糜烂,兵部尚书谭纶曾把房中术传授给张居正,讨伐倭寇的名将戚继光,也曾用重金购买称为“千金姬”的胡女送给张居正,还专门派渔民寻找壮阳补药奉送——这是关了灯的另外一部文化史了。我们用张居正举例,不是特别要骂他,只是说连张居正都是这个样子的,其他人的行为也就不奇怪了。在《金瓶梅》里,西门庆拿了胡僧的药,只是小巫见大巫而已,反映的就是当时的社会风气。有人说,张居正就是由于淫逸过度,最后虚脱而死。
张居正要扭转国家的风气,其中一点是希望大家不要浪费。可是张居正父亲去世的时候,皇帝赐他回原籍办丧事,他坐的轿子要三十二个人抬着。这顶轿子简直是一所移动的房子,里面分卧室和客厅,还有两个小童服侍。各位想想看,他沿途骚扰了多少大大小小的地方官。《金瓶梅》里的蔡状元、宋巡按等人经过清河县,大家都要劳民伤财;张居正回籍葬父这一路上,得有多少“西门庆”在供应他。
张居正每餐要摆上超过一百种菜品,却“犹以为无下箸处”。后来吃到了真定太守钱普制作的“吴馔”,才感到满足,说终于吃了顿饱饭。以后,我们在《金瓶梅》中会看到更多类似匪夷所思的事情。
由此我们可以想见,那虽然是一个令人窒息的时代,上至中央皇帝,下至地方官吏,都是这个样子,但是那也是一个风气大开的时代。简单地说,就是上面一套,下面一套。明朝原本有着非常严格的服饰制度,按规矩来说,《金瓶梅》里月娘的衣服、西门庆的衣服,没有一件是可以穿的。可是,月娘根本就穿得有如一品夫人,西门庆的带子简直比宰相的还要珍贵,都是阳奉阴违,却没有人去追究。也就是说,只要你敢做,这个令人窒息的时代也会是自由的时代。
享受主义大行其道
虽然朝政如此败坏,但明朝还是延续了那么久,这主要是因为南方的贸易很兴盛。我们知道,明朝前期有郑和下西洋,拓宽了商业渠道。南方的贸易是国家税收的重要来源,而贸易的发达也带动了城市文化的发展,造就了城市中的“中产阶级”。“中产阶级”握有财富,向往自由,享乐主义也蔓延开来。晚明的张岱早年就是享乐派。《陶庵梦忆》中尽是对亡国前富丽生活的记述。虽然《金瓶梅》并不是一部历史书,但是我们讲到它写实的一面,总脱不开相关的历史背景。
《金瓶梅词话》开篇便是这样几首词:
阆苑瀛洲,金谷陵楼。算不如茅舍清幽。野花绣地,莫也风流。也宜春,也宜夏,也宜秋,酒熟堪,客至须留。更无荣无辱无忧。退闲一步,着甚来由。但倦时眠,渴时饮,醉时讴。
短短横墙,矮矮疏窗。仡儿小小池塘。高低叠峰,绿水边傍。也有些风,有些月,有些凉。日用家常,竹几藤床。靠眼前水色山光。客来无酒,清话何妨。但细烹茶,热烘盏,浅浇汤。
水竹之居,吾爱吾庐。石磷磷床砌阶除。轩窗随意,小巧规模。却也清幽,也潇洒,也宽舒。懒散无拘,此等何如?倚阑干临水观鱼。风花雪月,赢得工夫。好炷心香,说些话,读些书。
净扫尘埃,惜耳苍苔。任门前红叶铺阶。也堪图画,还也奇哉。有数株松,数竿竹,数枝梅。花木栽培,取次教开。明朝事天自安排,知他富贵几时来。且优游,且随分,且开怀。
这几首词代表了当时一些知识分子的状态。他们觉得朝事不可为,便退而求其次,明哲保身,归隐山林,想在田园之乐中度过一生。居所不要多大,过得去就好,在里面能够燃香、说话、读书。春花秋月,夏雨冬雪,日子就这样过了。“明朝事天自安排,知他富贵几时来。且优游,且随分,且开怀”,这句话很重要,勾勒出既不愿同流合污,也不去自寻烦恼,只想悠游于田园山林的知识分子形象。
而后面的《四贪词》,则刚好刻画了随波逐流的文武百官和城市商人的面貌。
酒
酒损精神破丧家,语言无状闹喧哗。疏亲慢友多由你,背义忘恩尽是他。 切须戒,饮流霞。若能依此实无差。失却万事皆因此,今后逢宾只待茶。
色
休爱绿鬓美朱颜,少贪红粉翠花钿。损身害命多娇态,倾国倾城色更鲜。 莫恋此,养丹田。人能寡欲寿长年。从今罢却闲风月,纸帐梅花独自眠。
财
钱帛金珠笼内收,若非公道少贪求。亲朋道义因财失,父子怀情为利休。 急缩手,且抽头。免使身心昼夜愁。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与儿孙作远忧。
气
莫使强梁逞技能,挥拳捋袖弄精神。一时怒发无明穴,到后忧煎祸及身。 莫太过,免灾迍。劝君凡事放宽情。合撒手时须撒手,得饶人处且饶人。
在《金瓶梅》中,城市商人的代表就是西门庆。从“合撒手时须撒手,得饶人处且饶人”“切须戒”“莫恋此”“急缩手”“莫太过”等语句可以看出,《金瓶梅》并不反对酒色财气,但是反对过度。潘金莲也好,西门庆也好,后来一个死在街头,身首异处,一个死在女人身上,得了一身的烂疮,都是因为“过”,因为贪。这是《金瓶梅》的思想背景。
西门庆的时代到处充斥着各种“情趣商品”。流行小说如《三言》《二拍》也常会带着色情色彩。当时的社会就是那个样子,单单用“淫书”二字来界定这部书,实在不太公平。
除了前面提到的阶层,当时社会中占绝大多数的还是农民阶级。城市经济的影响力毕竟主要在城市,沿海一带虽然比较发达,但内陆还是很闭塞的,贞节牌坊、三从四德、殉节、望门寡一类的情形仍然存在。当时中国农村地区普遍实行小农经济,人世世代代被绑在土地上,当城市经济已经很发达的时候,新的风气却很难吹拂到乡村。这就像民国初年,上海、北京这些大城市已经有了“天足会”,可是乡下女性普遍还是缠足的。农民事实上是最可怜的,他们处在封闭、保守的环境中,也是受剥削最严重的。《金瓶梅》里经常有几两银子就买一个女人的事情,这些大多是生活不下去的农人。
压迫积蓄久了,民间就会有反抗。西门庆死后大约三十年(作者“骗”我们说是宋徽宗时的事情,但我们已经了解故事的背景是晚明社会),农民起义领袖李自成和张献忠就出来了。可见,历史课本上我们能看到很多真人,有时却看不到真事;而小说里的人都是虚构的,有时却反映了当时的现实。
摘自《叶思芬说金瓶梅:世道与人心(全三辑)》,中信出版集团出版,已获授权,转载务请注明。配图来自网络。
叶思芬说金瓶梅:世道与人心(全三辑),中信出版集团出版
【内容简介】
《金瓶梅》对世情的揭露,对人性的描绘,比它的情色描写更具冲击力与持久性。
在解读者叶思芬的眼中,这不是一部人们惯常认为的“淫书”“禁书”,而是一部从普通人的视角出发,描写日常生活的书,写的是柴米夫妻的衣食住行、爱恨情愁、贪嗔痴慢、生离死别。
在这里,你可以看到明朝中后期运河沿岸一个有钱人家的日常生活;看到潘金莲如何挣扎谋求一个更好地未来;看到西门庆在官场、商场乃至欢场的应对进退;看到那个时代的官员、商人、妓女与尼姑的生活点滴,以及这样的日常中,人的可笑、人的可怕,还有人的可悯;看到数千年来从未改变过的世道与人心。
【作者简介】
叶思芬,台湾大学中国艺术史硕士,现任教于台湾科技大学,讲授《红楼梦》、艺术赏析、饮食文学等课程。著有《千载余情》《台湾美术全集14——陈植棋》。近十年于敏隆讲堂先后开讲《成住坏空看<红楼梦>》、张爱玲、历代短篇小说、故宫书画精华及《世道人心话金瓶》等课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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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评论:一个伟大的社会,是草根阶层可以自由开放而权贵阶层就得高道德严要求。一个劣质的社会,是对草根阶层推行非常高的道德标准非常严格的行为规范犯了小罪一律严刑峻法,权贵阶层却可以低道德低品格犯了罪过一堆人出来帮忙大事化小小事化了。